1
暖阳高悬,水波粼粼,我端坐在御河的游舫上,边喝茶边享受着秋日午后难得的安宁。
然,意外突至,打破泛舟的惬意。
侍女慌慌张张上前汇报:“姑娘,船舱破了,船要沉了,怎么办呢?”
我看了看渗水的游舫底部,不紧不慢摘下发髻边上的珠花,捏在掌心:“如意,会水么?”
她小脸煞白:“会……但姑娘,奴婢水性不好,救不了您。”
“趁船还没沉,去岸上搬救兵。”说着,我推搡着她到了船舷边。
如意泪水盈盈,哭道:“姑娘千万坚持住!”
她纵身一跃,溅起浪花点点。
我看了看不远处晃动的涟漪,勾起唇角:“呵,蛙人。”
打发走如意,我慢条斯理脱掉累赘的宫装,摘下碍事的首饰,准备迎战。
我是皇帝的宠婢,他爱我爱得不能自拔,自从我入宫,皇后就守了活寡,龟缩在坤宁殿礼佛。
而我得皇帝夜夜专宠,名分上却只是个奉茶宫女,甚至算不上后宫的贵人。
这不是皇帝渣,而是国丈从中作梗。
作为提线木偶的皇帝,再爱我也不能给我名分。
不久前,我怀孕了,一个婢子,抢在皇后之前怀上龙嗣,并非登云梯,而是催命符。
这不,杀我的人,来了。
我随着沉船缓缓入水,并没有大呼小叫。
我保持着不会水的惊慌失措,挣扎两下就沉入水中,闭着眼睛全神戒备。
不久后,有人游到了我身后,她伸出手托住我的背部,勾住我的胸膛,把我的口鼻送出了水面。
原本打算迅疾刺出的武器停在半路,我不动声色收回了尖利的珠花,仍旧一副呛水昏迷的姿态。
来人水性极好,带着我左右腾挪,用最短的时间送上了岸。
她拍着我的脸,在我耳边呼唤:“魏姑娘,醒醒!”
这个声音,居然是皇后的大宫女——文竹。
怎么落到皇后的手里,这可难办了。
我现在是皇帝的宠婢,以前是他的暗卫,从我十二岁出师来到皇帝身边,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暗杀易容样样精通,堪称国朝不世出的武力值天花板。
皇帝刘琮告诉我,一旦宣布我有孕,来自武亭侯的刺杀绝对不会少,让我放手杀人就是了。
所以我支开了如意,只是为了方便在湖中把那几个蛙人都割了喉。
万万没想到,皇后居然派了人救我,这就麻烦了。
我能随意灭口的人里面可不包括皇后和她身边的大宫女,于是,我只能做出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悠悠醒转。
文竹见我醒过来,松了口气,二话不说塞了一颗丹药到我嘴里。
清苦在舌尖泛起,哦,蒙汗药么,所以她把我叫醒就是方便把我药晕啊……
我暗叹一口气,配合文竹姑娘的演出,又软软倒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被送上一辆马车,车行两日,颠簸得我浑身酸痛,难为我装晕这么久,要不是受过专业的训练,谁能轻易做到。
我知道皇后救我是出自好心,但是却好心办坏事,实实在在影响了皇帝交给我的任务。
皇帝告诉我,所有参与刺杀,妄图谋害皇嗣之人,都可以一杀了之。
可皇后及其她身边的文竹,又是皇帝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伤害的人。
两个任务摆到一起,我决定还是遵守优先级更高的那个。
马车终于是到达了目的地,我被文竹用熏香“唤醒”的时候,入目的是低调精致的内室。
我快速扫视一圈,室内陈设简单低调,暂时不好判断身处何处,我做出警惕的模样,问:“文竹姑娘,这是哪里?”
文竹敛目低眉,还是宫中的端方姿态,她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告诉我,如今魏无霜已死,我若想活命,就乖乖藏匿在这里,听命行事。
我表面不情不愿,心里倒是有点不以为意。
在众人眼中,我是插足帝后婚姻的第三者,但实际上,我早在萧令月刚当上皇后的时候就单方面认识她了。
她在新婚夜暴揍皇帝的时候,我就趴在坤宁殿的房梁上看了一夜的闹剧。
当时我正犹豫要不要跳下去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皇帝,旁边和我交接工作的师兄拦住了我。
随后,他叮嘱我,作为皇帝的暗卫,藏在最隐蔽处的利剑,我们只有在效忠之人遇到生死危局的时候才能出手。
我将师兄的教诲奉为圭臬,在此后长达四年的时间里,都趴在皇城各个宫殿的房梁上吃瓜。
2
皇帝刘琮是两岁继位的傀儡皇帝,皇后是权倾朝野的武亭侯之女,我一开始准备看一场旷世虐恋,没想到看了四年小学鸡斗嘴。
虽然没有戳中我看话本子的癖好,但是好歹是热热闹闹的折子戏。
因为皇帝一直处于绝对的下风,所以好好当着吉祥物,并没有什么人来刺杀他。
我以为自己摆烂的暗卫生涯能再持续几年,万万没想到,玄祈十五年的春猎,竟然遭遇了一场生死危局。
我在密林树梢上点足腾挪,暗中挡下流矢乱箭,护卫在箭雨中奔逃的帝后。
有惊无险,他们甩开了追兵,皇后犹豫片刻,放出了燃火烟。
我舒了口气,静静蛰伏在一边,密切注意着周围。
然而,不止是什么缘故,援兵迟迟不至,暮色渐沉,兽嚎四起。
我看了看身上的猎装,犹豫着什么时候现身接应他们。
还不等我行动,皇后一咬牙,把中毒昏迷的皇帝往边上的草丛中一推,还贴心埋了起来。
这这这……皇帝直接被埋在了蛇窟附近。
她这是要……弑君?
我还以为这些年,他们是双向奔赴的感情呢,搞了半天还是虐恋情深啊。
皇后埋好皇帝后,直接出去开始捡枯枝,还时不时回来扒拉一下皇帝的藏身地。
我找不到机会把半死的皇帝救出来,直到这小祖宗终于在密林里迷了路。
我赶紧跳下树,把皇帝从蛇窟里刨出来,万幸,再迟一点,他可就殡天了,我可就失业了!
等我一顿操作把皇帝的小命吊住的时候,皇后跟着一群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皇帝此时刚苏醒,柔弱不能自理地躺在我怀中。
我看了看怀里苍白虚弱的美人,万幸自己穿了身猎装,可以假装路过的猎户糊弄众人。
暗卫之所以为暗,就是须藏身暗处,一旦暴露于天光之下,便是自动失业了。
我对于自己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体制内旱涝保收的工作一事分外伤感,但皇帝却表示,他对我另有安排。
他的安排就是,让我当他小老婆。
我当时眨巴着眼睛,有点不情愿:“陛下,臣卖艺不卖身的。”
皇帝刚入口的茶尽数喷了出来,他瞪了我一眼:“闭嘴。”
他捏了捏眉心,还是放下了茶盏,继续道:“朕羽翼渐丰,萧绰那边不得不防,你既已暴露,便假意入宫为妃,正好贴身护卫。”
假的啊,我松了口气,爽快答应,换岗再就业。
皇帝一顿作天作地,我如愿以偿进宫,却没当成妃子,成了他宫里的奉茶宫女。
其他人都以为是皇帝斗法失败,退而求其次,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毕竟,贴身护卫的话,奉茶宫女的身份才是最方便的。
皇帝如愿了,我的工作量却剧增,一个人打两份工。
白天,我是和皇帝眉来眼去的宠婢,晚上,我是蹲在房梁上警戒四周的护卫。
这一年半,是真的过得很辛苦,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等退休。
以至于,我衣带渐宽面色憔悴,连侍女如意都面露不忍:“唉,陛下盛宠,也真是难为姑娘了。”
我:……
她不会以为我眼下的黑眼圈都是皇帝不加节制造成的吧。
工作压力大,睡眠不充足,真的很容易让人暴怒。
所以,在皇帝暗中散播我“有孕”一事,刺激武亭侯出手,并对我下达随意反杀的命令的时候,我是带着点戾气想要那些蛙人好看的。
只可惜,还没留下我十步杀一人的傲人战绩,我就被文竹这个丫头片子给掳走了。
我有点悲愤,实在是任务冲突,非我之罪。
文竹威胁了我,就匆匆出门向看守们交代任务。
我躺在温暖厚实的被褥里,昏昏睡去,明天向皇帝复命也不迟么,打工人,哪有不摸鱼的呢?
第二日醒来,还不等我动手,一个看守领了人进来。
我寻思着皇后攒了这么些年才这几个心腹,别给都霍霍了,于是放下了手里甩出去能见血封喉的碎瓷片。
要不是我身上可以报讯的燃火烟和迷药都浸水废了,也不必这么麻烦,非要亲自回去一趟。
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沉默寡言一身黑衣,应该是皇后的心腹,另一个背着药箱,应该是个郎中。
守卫抬抬下巴,对郎中道:“有劳大夫了。”
郎中年纪轻轻,蓝布长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上带点草药的木质香。
他放下药箱,走近对我拱手,温声细语:“还请夫人伸手。”
我把右手从被褥里拿出来,摆在床沿上。
郎中伸手搭脉,良久后皱眉抿唇。
3
看守有点紧张,问:“如何?”
郎中面上不露声色,示意守卫外面说话。
我缩回手,目送他们出门。
我故意打乱了脉象,造成虚弱的错觉,这样晚上便可以降低他们的警惕心,正大光明离开了。
一直到入夜,都无人前来打扰,我抓紧时间补了补觉,毕竟等回去见了皇帝,不知道又会领到什么任务。
午夜时分,我整衣起身,施施然开门。
却见到院子里有身影在游荡,定睛一看,就是白日里给我诊脉的郎中。
他大半夜不睡觉,吓我一跳。
郎中见我开门,也露出意外神色,随即问:“夫人可知这是何处?”
咋,你迷路了?
可我也还没出去踩过点呢,谁知道这是哪个鬼地方?
不过郎中似乎也不是问路,他叹口气:“济慈庵是京郊的一座庵堂,养着很多夫人这样苦命的女子。”
“虽然夫人被夫家厌弃,被主母磋磨,但至少还有三餐饭食,一瓦遮身,还需保重自身,不要沉溺旧事,徒增伤感。”
我沉默着听完郎中的开解之语,心说,看来皇后给我安的身份是宅斗失败被扫地出门的妾室,挺能编的。
郎中看我不说话,露出窘迫神色,道:“是在下交浅言深了,望夫人恕在下唐突。”
“无妨,郎中如何称呼?”
“在下杜衡。”
我勾勾唇:“多谢杜先生劝慰,妾身觉得好多了。”
关上门,我叹口气,我知道济慈庵,在京郊赤霞山顶,从这里回京要下山渡河,绕行陆路则要快马一日。
怎么算都不能在天明之前回来,外面那几个看守我的皇后心腹是拦不住我的,但是我不想杀皇后的人,也不想在皇后面前暴露身份。
不是我看不起皇后,她和皇帝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其中有七百九十九个都是皇帝的心眼子。
皇后的心腹里面,有没有武亭侯的人,可不好说。
在皇后面前暴露尚不算严重,若是我身负武功的消息传到武亭侯耳中,那破绽可就大了,不能冒险。
好在,不是还有个前来照顾我的小郎中么,从他药箱里抠点药材,配点迷药,把这些人都药倒了就是。
第二日,杜衡在午后来为我把脉。
我在问诊结束后,悠悠道:“杜先生之语,妾身思虑一夜,感慨颇多。虽然夫君弃我,主母害我,但我也不愿就此在庵堂终老,先生可愿助我离开?”
杜衡一开始有点欣慰,听到我的问话,面露犹豫。
“是妾唐突,先生是奉主家之命前来的,又怎会为萍水相逢之人得罪贵人?”我倦倦收手。
“不,”杜衡涨红着脸,“在下是怕夫人脱身后还要回府,惹恼主母,枉送性命。”
“而且夫人刚刚小产,还是留在庵中修养才是。”
嗯……郎中没诊出我是假孕,看来他医术平平,八成是倒霉的局外人。
我垂下眼睛:“先生所言极是。”
连着三天,我半夜从杜衡药箱中集齐了想要的药材,又摸清了看守的换防时间,配好了药物掺到了看守们晚饭的酒水中。
然后,就大摇大摆出了门。
没想到,一开门就又撞上了杜衡。
我记得他也和看守一桌吃饭的,怎么还清醒着?
他看向我,目光比月色还清明:“药箱中少了东西,在下怎会不知。”
“你要阻我?”我活动了一下手腕,要是这小子不识相,就只能物理让他昏迷了。
“不,夫人既有执念,且也非常人,在下又何必螳臂当车,”他侧身让出通道,“马厩中有良驹,可为夫人代步。”
我挑挑眉,笑道:“多谢先生,后会有期。”
谢谢杜衡准备的马,我刚好在自己头七那天夜里回到了皇宫。
一进承乾殿,我就被浓厚的酒气熏地捏住了鼻子。
皇帝跌坐地上,四周都是散落的酒瓶,我震惊地看着他,不是吧不是吧,皇帝爱我?
皇帝此时也看到了我,怔愣三秒后,他抄起酒壶就砸了过来。
看来是不爱的,只有对脱岗摸鱼员工的愤恨。
我敏捷闪身躲过。
碎裂的酒壶砸中地上,惊破半夜的寂静,却无人敢进来触皇帝霉头。
皇帝接二连三砸了七八个酒壶,都被我一一躲过,他气地语无伦次:“好啊,魏无霜,你没死啊。”
“陛下,您这是巴不得臣死了?”我左躲右闪,叫屈。
“没事为何不传讯回来,你若有事,朕如何与你师兄交代!”他怒不可遏。
“陛下息怒,听臣解释嘛。”
好在酒瓶子都砸碎了,皇帝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东西砸我,也没有捂着耳朵喊“朕不听朕不听”。
我便把游湖那日及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禀告了。
皇帝听完,沉吟片刻道:“也罢,魏无霜已死,你也不必回宫了。朕另有要事交予你。”
4
就知道,黑心封建大地主不会放过压榨我的。
我听完皇帝的吩咐,行礼欲走,他却突然在黑夜里出声:“无霜……”
我顿住脚步。
皇帝一贯冷定的声音有点不稳,他说:“小心点,朕不想再听到你的死讯了。记住,你的性命高于一切命令的级别。”
“喏。”我应声离开。
唉,可恶,这黑心封建大地主邀买人心的手段真是,我怎么就吃他这套!
虽然一直吐槽皇帝不当人,但我知道,幼年继位的他,内心里并不真的把我和师兄这样在暗夜里用性命护卫他的人看做是耗材。
他……害,烦死了,所以我这样武力值天花板才甘心受他驱使,996给他打工。
本来是盼着这支潜力股哪天上市了,我也能跟着功成身退,拿着丰厚的退休金做个地主婆。
没想到打了几年工,还真的信了领导画的饼,我在心里唾弃自己。
我给看守们配的药足够他们大睡三天,现下我回了宫,把济慈庵的事情交予了师兄,他便能想法子切断那边守卫与皇后的通讯。
其实,我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但是……皇帝也没说我不能回去啊。
济慈庵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正适合我这个已逝世之人藏身。
反正绝对不是因为那边有个担心我的小郎中啊!
杜衡看到我回来,惊诧之下没拿稳手里的药碾子。
我抄手接过,看到里面是曼陀罗的粉末,随意问道:“你磨这个干嘛?”
他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着我。
我看看自己身上的劲装,也不解释,只歪头追问他:“怎么了?”
“没事,”他低声,“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真不回来的话,你就该收拾包袱赶紧跑,就不怕那些人醒过来找你麻烦?”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到他,我的嘴角就压不下来。
他接过我手中的药碾子:“没事,快醒了就再喂点迷药。”
“不必啦,杜先生,那些人已经解决了。”
他瞪圆了眼睛,惊问:“你要杀了他们!?”
我被他突然放大的声量吓了一跳,赶紧道:“没有,他们的任务结束了,会马上撤离。”
他脸色一松:“哦,那就好。”
我最新的任务,就是想办法从武亭侯手中救出皇后的养母方姑姑。
这事儿很不简单,但是好在皇帝给了我半年的时间,而且还有方姑姑每个月寄给皇后的帕子。
虽然那帕子经过武亭侯的重重检验,但是我和师兄都相信其中应该藏着蛛丝马迹。
皇后的心腹都被师兄假传的命令骗走困住,济慈庵后面的桐花小院里就只剩下我和杜衡。
杜衡告诉我,他本是山下一个医馆的坐堂郎中,每月都会受济慈庵的师太委托来庵堂里替人诊病。
其实,庵堂里都是女子,应该是请医婆来看更方便,可山下的市镇里并没有医婆,杜衡本着医者的仁心,便受邀来诊病。
我想,皇后应该是没有可信的医者,为防消息走漏,所以才随便抓了杜衡来医我。
他上山已经一旬,却始终不曾回医馆,应该也是皇后的心腹扣下他的缘故。
想到这里,我和他说:“那些看守都走了,你随时可以下山。”
他在院子里晒着草药,忙忙碌碌的像只勤劳的松鼠,闻言停下动作回身看我:“那你也要走了么?”
“不,我这半年都会留在此处。”我有些不明所以。
“哦,”他转身在架子上把草药摊开,慢吞吞道,“那……”
我耐着性子等了半天,他却不再说些什么了。
过了几日,我正在院子里看师兄寄来的那些传信帕子,看到有人敲响了院门。
居然是杜衡。
他背着药篓子,应该是长途爬山的缘故,有点气喘,脸色也红红的:“今日上山采药,思量不周错算了时辰,可否在姑娘这里叨扰一夜?”
我抱胸看他。
杜衡的喘息渐渐平复,眼神里却流露出迟疑,他抓在背带上的手指紧了紧,正要开口。
我先声夺人:“好啊,进来吧。对了,我姓魏哦。”
他愣了一下,立刻害怕我反悔一样抬脚进门,把药篓子放在院内的石桌上。
我在哪里都是凑合过日子的,因此满地的落叶枯枝也不打扫,饿了就打点野味烤来吃,再懒一点啃干粮都能过活。
但杜衡虽然主业是个郎中,却还额外点了厨子和管家的技能点。
不过半日,院子里就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桌子上摆着荤素搭配的三菜一汤。
我简直目瞪口呆,觉得我这样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暗卫,还真的很缺杜衡这种贤内助。
他解下围裙,示意我坐下吃饭,语气腼腆:“魏姑娘,聊表谢意。”
5
此事过后,杜衡就时不时“思量不周”、“算错时辰”,不得不借住我的桐花小院。
成年人的世界,他这种示好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会不知。
但朝堂风云变幻,凶险异常,皇帝和武亭侯的斗争一日没有分出胜负,我就一日不敢回应他的心意。
于是,我就像个渣男,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诺不负责。
好在杜衡虽然行动上一目了然,言辞上却甚是踯躅,一直没有挑明心意,让我有装傻的余地。
这段时间,师兄已经分次送来了方姑姑的报信帕子,我一一过目,描下了花样子,又一一分批送还。
我每日研究这些花样子,师兄那边也列了幕僚团猜测的关押地点给我。
杜衡下山去医馆给人看病的时候,我就时不时易容后去排查那些可能藏人的地点。
虽然我艺高人胆大,但是武亭侯各处的私宅也不是皇帝的后花园,可以让我肆意踏足。
踩点第三处的时候,我不慎中了护卫的毒箭,差点就没逃出来。
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就看到守在床边的杜衡。
他眼中的疼惜和落寞映入我眼中,我想说点什么,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杜衡赶紧端来黑乎乎的药汁:“来,喝了止疼。”
我躺在引枕上,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完了药。
这次难得受伤,我养了半个月,期间收到师兄气急败坏责备的书信七八封。
唉,师兄年纪渐长,愈发啰嗦了,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我们做暗卫的,本就是高危职业,受点伤怎么了,还怀疑上我的专业素养了。
他还刨根问底我和杜衡到底怎么回事,我干嘛回绝了皇帝调来的医者,吃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赤脚医生的药。
什么赤脚医生,杜衡那小模样,能是赤脚医生么?
这通身的气派,说是妙手回春的话本子神医我都信的。
再说了,以师兄的能耐,杜衡的身份背景要是有什么可疑之处,早被他一刀剁了,哪里还有功夫写信来问。
我撇撇嘴,把信丢在一边,专心享受杜衡的照顾。
这半个月,他推掉了医馆所有的事情,只住在桐花小院一心照顾我。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清秀郎君日夜相伴,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么!
只可惜半月后,我彻底痊愈了,又开始投入紧张的寻人工作中。
杜衡背着药箱欲走,看到我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忍不住抬手敲窗。
“魏姑娘,你刚痊愈,还请顾惜身体,切莫操劳太甚。”他的声音温和中带了点忧心。
我拿着京城的地图,一寸寸看,漫不经心地答允。
他在窗口望了我挺久,才叹气离去。
随着皇帝给的期限愈发近了,我也越来越焦躁,深夜无眠,秀发脱落。
干完这票非要递辞呈不可,别人打工卖身,我打工卖命!
我知道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非常在乎皇后,爱屋及乌,他不愿意皇后视若生母的方姑姑的性命被捏在武亭侯手中。
而我的焦急,主要在于,据我这些年在房梁上的观察,皇后对皇帝的感情可就没那么可靠了,如果我不早日救出方姑姑,皇帝投鼠忌器,在与武亭侯斗争中,难免处于下风。
政治斗争,不死不休,处于下风,基本就是要等死了。
皇帝可是我押宝的潜力股,绝对不能败在武亭侯手里,影响我拿退休金。
这段时间,我愈发投入,除了吃饭睡觉,整日里抱着那些花样子和其中一张帕子研究。
杜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做好了饭叫我,我却充耳不闻。
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而入了:“魏姑娘,还是……”
我捏着帕子,绞尽脑汁,这帕子到底有什么玄机?
杜衡一脸担忧地靠近我。
我叹了口气,放下帕子,准备先吃饭,却见他拿起了帕子凑到鼻端,抽了抽鼻子。
我看着他,问:“怎么了?”
他没回答,闭上眼睛又嗅了嗅,像个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我的心狂跳,难道玄机不在图样,在气味?
良久后,杜衡睁开眼睛:“这是雪栀籽的气味。”
“雪栀?”我重复着。
“是,雪栀是西域传入的矮灌木。它的籽碾碎泡水后反复浸没帕子,织物就会带有持久清淡的栀子花香,但是比栀子花的香味清冽,略带一丝苦味。”杜衡语气笃定。
我开始飞速思索:“这种雪栀长什么样子?”
“雪栀名中带雪,只是因为叶尖一点白色,形似落雪,因而得名。实际上它畏寒喜光,黄河以北很难种活,一般需要引来地龙之热养护才能熬过寒冬。”杜衡思索一番,娓娓道来。
方姑姑费尽心思碾碎雪栀籽浸泡帕子,肯定有深意,那必定是她居所中极为罕见的植物,这就是她想告诉皇后的信息!
6
想到这里,我连忙把雪栀的习性模样和自己的猜测都写了下来,并请杜衡画了一幅雪栀的图鉴,一起寄给了师兄。
师兄的回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原本的可疑之处一下子就缩小到了一掌之数。
师兄担心我再贸然闯入打草惊蛇,便嘱咐我,他会先派人探路,等确定了方姑姑的藏身之地,再让我出手。
我算算日子,那么最快也是一个月之后才能确定藏匿方姑姑的地点。
嗯,趁此机会和暧昧对象增进感情。
经过数月相处,杜衡知道我身份不简单,不过我不说,他也不问。
我这几日闲着,便和他一起进山采药。
杜衡非常意外,然后赶紧拿了个药篓子递给我,扬着唇角带我出门。
赤霞山最美的时候是秋天,秋风一起,满山的枫叶都染上赤红,层林尽染,满目灼灼。只可惜,那时候我满心想着回宫复命,没有好好欣赏。
如今已经春日里,见不到漫山红枫,也有春花烂漫,别有一番盎然生机。
我虽对药理不慎精通,也略知一二,但在杜衡面前,就非假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引得他眼睛时刻黏在我身上,生怕我误触了有毒的花草。
我曾用他药箱中的药材配过迷药,按理说他明白我现在是装模作样逗他玩的,但是照旧心甘情愿上钩。
怎么说呢,是爱情,蒙蔽了小郎中的双眼。
也因此,我们走了大半日,采的药还不足半篓子。
走得累了,我们便席地坐于青草之上,吃随身带着的桃花酥。
鼻端是芳草清香,口中是酥香的甜润。
杜衡突然轻轻开口:“魏姑娘,你……留下来好不好?”
我转头看他,他白皙的面庞在我一眨不眨的注视下慢慢泛起嫣红,和赤霞山的秋日红枫一样红。
“在下的意思是……”
“不行哦,”我咬了一口桃花酥,香甜里竟被我品出一丝苦涩,“我有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还不能留下来。”
皇帝对我有救命之恩,还关系到我的退休金,他的性命确实是我值得强调三遍的重要。
他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垂下了眼睛,有点像被抛弃的小狗。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软下来,咬咬唇:“杜衡……”
他移开视线,摸摸身前的小草,轻声说:“你不是常人,自有要事,是我……在下唐突了。”
“现在这样,也很好了。”他说着,似乎是真的很满足于现状,竟然冲我笑起来。
我有点不是滋味,要是我做个人呢,肯定马上和他说清楚,我和他不可能,然后连夜提桶跑路,让小郎中能够及时止损,另觅新欢。
但是吧,我这个人就是损,就是不忍心把这个宜其室家的小郎中推给别人。
万一皇帝赢了,我鸡犬升天,啊不是,我有从龙之功,那小郎中跟着我不得前途无量余生无忧啊。
万一皇帝输了……这不还没输呢么。
师兄的讯息果然在一月后到来,我看到信上那处私宅的名字,知道接下来就看我的了。
其实事后想起来,偷梁换柱之事还算顺利,毕竟武亭侯对方姑姑虽重视,却也有限,而且多年未出纰漏,私宅守卫的弦难免要松些。
我们有惊无险地换出了方姑姑,并且没有引起宅内众人的怀疑。
终于在半年内完成了皇帝的任务,我安心休整了一月。
翻着师兄给的暗杀名单,觉得我这种粗枝大叶的性子,果然更适合杀人而不是救人。
于是,我过上了大部分时间和杜衡岁月静好,爬山采药,小部分时间生死搏杀收割性命的双面刺激人生。
他可能对我的职业有所猜测,刀头舔血的赏金猎人之类的,不过没有过多探听,只是在我受伤的时候默默照顾我。
不得不说,我们做暗卫的,还得找当郎中的对象,我杀人他救人,我受伤他包扎,简直是天作之合。
师兄都看不下去了,来信骂我缺德,吊着人家不上不下。
我做暗卫的嘛,有良心能干这行?
我对杜衡有愧疚,但不多,只能杀人的时候麻利点,希望我押宝的皇帝搞快点,尽快把武亭侯灭了,我也好风光退休,没有后顾之忧地回应我那痴心不改的小郎中。
皇帝没有辜负我的期盼,在魏无霜假死一年半后,与武亭侯兵戎相见。
宫变当日的细节不多赘述,记忆里只剩下刀光剑影和震天杀声,作为护卫皇帝的卒子,我的兵刃也砍到卷刃,精疲力尽才将武亭侯引入了早已设好的伏击之地。
万箭穿心,那个不可一世的威武战神死于自己膨胀的野心和精心设局的阴谋。
而皇帝,终于击落了高悬头顶十八年之久的利剑,从此高枕无忧。
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护送废后的“尸体”离宫。
我看了一眼躺在棺椁中沉睡的女子,她苍白而憔悴,不复初见时生龙活虎的矫健活泼。
这两三年,她一定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唉,谁让她喜欢那个心机深沉的皇帝,还被那个老谋深算的皇帝也盯上了呢。
还好,我的小郎中简单纯粹,溪涧一样一目了然。
7
我将皇后带去安全屋,亲自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改头换面送进了大学士聂林的后宅。
从此,废后萧令月成了萧家最后一个被牵连而死的族人,而聂林学士的妹妹会与大权独揽的皇帝之间有什么故事,就不是我一个小卒子可以想见的了。
我最后一次回宫复命,同时也递上了辞呈。
“你真金盆洗手,为那郎中做羹汤了?”皇帝把玩着我的辞呈,眉眼弯弯,一副心情极好的模样。
我老实摇头:“臣的手艺,只能炸厨房,做不了羹汤。”
“而且,师兄要是真有搞不定的硬茬子,还是可以找我的,就是这个赏金么……”
皇帝失笑:“别贫了,真嫁人,朕替你出那十里红妆。”
我大喜:“那臣先谢过陛下了!”
距离我离开桐花小院,回宫准备宫变的那场大战,已经半年了。
我在院门外徘徊犹豫,那么粗的神经也有点近乡情怯的滋味。
不告而别半年之久,杜衡他……会不会真的死心了,毕竟与他相处那一年,我一直是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诺不负责,暧昧黏糊,从未明确回应过他。
万一他在这半年里有了新欢,我是做个人潇洒离去呢,还是缺德撒泼,把人抢回来呢?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院门豁然打开,杜衡的脸出现在面前,他的眼睛因为激动泛着点水光。
“你……回来了?”声音都哽住了,有点模糊不清。
不安定的心就那么被熨平了,我开口:“嗯,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我的声音怎么也颤巍巍的,像在哽咽,好丢脸!
杜衡上前一步,又退了回去,讪讪道:“先进来吧。”
我却一头撞进他怀里,把他带得踉跄后退一步才站稳。
“杜衡,我喜欢你。”
他像是被雷劈了般僵住身形,双手虚按在我肩上,不知所措。
这句话,我想说很久了,但是担心自己朝不保夕,不敢开口,直到我割舍了所有权势纠葛,才敢这样干净清爽地回应他小心翼翼的爱。
过了很久,杜衡的手臂坚定地环绕过来,他的声音清晰响在耳畔:“我也是。”
唉,他连我的名字还都不知道,就“我也是”,真是被我卖了都傻乐。
但是,有什么要紧的,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可以一点点慢慢说给他听。
(原标题:《暗卫她总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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