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乱

你知道人鱼吗?

人身鱼尾,两幅面容;一幅诱人,一幅吃人。

01

师父告诉我,佛教说人生有八苦其实是不全的。

人生还有第九苦。

“那是何苦?”

“穷苦。”

彼时,我们在镇上的集市中,寻得了一闹中取静之处,摆摊算卦。

我咬着刚从隔壁摊买来的葱油面饼,因为吃得太急了,噎得直翻白眼。

师父看了直摇头叹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然后我被灌了一口酒。

我就着这口酒咽下了嘴里的面饼,才缓过了一口气来,有些厌倦地看着手中的面饼,叹息:“我想吃福家酒楼的海味三吃。”

师父闻言往我后脑勺糊了一巴掌,道:“我们是道士,不沾荤腥的。”

道士也不是什么荤腥都不沾的啊!

做道士风险真的很大。

做招摇撞骗的道士风险更大。

当里正捏着下巴黑痣上的三根毛,咧着一口黄牙对我们笑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完了,师父招摇撞骗终于是被逮着了。

我们被里正带去见了县令。

这一路上,我已经想好了,我们此行凶多吉少。师父可能要在牢房中了此残生,可我毕竟瞧着年幼,到时撒泼打滚求得脱解,以后设法去福家酒楼找份跑堂的活计。这样既可以赚钱养活自己,运气好的话,还能为牢里的师父改善伙食。

只是于撒泼打滚这一行,我也是新手,到时我就如此那般……

我边琢磨边跟着走,还未走到正堂的大门,就见一年轻男子一身官服迎了上来,拱手道:“这位就是青南道长?快请里面上座。”

见此情形,我默默松了口气:福家酒楼固然是个好去处,但未必会要我这总角少年。眼下这光景,我还能跟着师父混口饭吃,真好。

虽然没什么油水。

02

“闻得道长途经此处,有失远迎,实在失礼。”那县令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后,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师父又行一礼,“想必道长也是听闻邺镇最近连发惨案,才来此处。近日来,邺镇已经死了十余名男子,就连本县安排保护百姓的巡检,都不能幸免。恳请道长出手相助,降妖除魔,为民除害。本县必当重金酬谢。”

这县令,讲话罗里吧嗦的,只有最后一句话最中听。

但是师父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就是没啥本事。这事还是少不得要我从旁支持。

师父抚着垂到胸口的花白胡子,闭目沉思一会儿,才略一抬手:“大人放心,贫道自当尽力。”

我师父长得鹤发俊颜,身形瘦长,似有道骨仙风,很能唬人。

那里正边为师父续上热茶,边娓娓道来事情原委。

我纵然跟随师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听了此事,回去也少吃了两口饼。

只因摆在小桌上盘子里的糕点过于称心了。

03

话说邺镇毗邻东海,有河流绕城而过,汇入海中,是谓邺河。

长久以来,河水丰沛,泥土肥沃,植被茂盛,乃鱼米之乡。

两个月前的一日,先是乌云遮日,阴雨绵绵,后是疾风骤雨,人倒树斜,掀翻了好几艘船只。

邺镇人多识水性,更何况河上谋生的人,但当时,好几个落入水中的人,沉浮数下,顷刻间就被河水吞没了身影。

半日之后,云收雨歇,人们去河里寻人,却连件衣服都没有捞着,之后也再没有找到过。

若这只是天公偶然的发怒也就罢了。可之后的日子里,隔个三五日,总会这么来一次,每次河上的船只都会被掀翻,无人生还。甚至靠近河边的人,都会被浪卷入河中。

几次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这条河了。

这事闹了月余还未停歇,里长就到处找人来收妖。我和师父正是这个时候来邺镇的。

里正找的人中,有一名神婆据传应付水患颇有些经验。这名神婆告诉镇上的人,邺河河神托梦与她,说是邺镇人贪婪无度,只知索取,不知侍奉。她与河神交涉,只需要献上一位当月及笄的姑娘做新娘,即可平息这场灾难。

那一日河水暴涨翻涌,如一头巨兽,吞没了身着嫁衣的女子。

那神婆本打算在河边作法,可那河水退去时的巨浪太高,把那神婆也拍了下去。

有人猜测,为表对河神的尊敬,神婆亲自送新娘出嫁去了。

但是“河神”显然没有满足于此。他们没有看到,浪潮渐渐低去的时候,翻涌的河水中,有某种不知名状的东西时隐时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腐烂的味道,不是河鲜或者淤泥腐烂的臭味,而是某些东西被尸体腌透了的味道。

我目睹了这一切,感觉身上的汗毛根根直立,忍不住磨了磨发酸的牙齿。

这些人不知道,他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04

“这日之后不久,镇上的男人就跟中了邪似的,不知不觉走向邺河。有的被人碰见拦下了,就捡回了一命,没有被拦下的,都稀里糊涂投河死了,三五日之后,那尸体就飘在了河上。”那里正说着,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骂道,“那臭婆娘,把我们都骗了。要不是当初被河水卷走了,我绝不轻饶她。”

县令皱眉看了一眼里正粗鄙的行为,对我们道:”接下来的事情,想必道长都清楚了。镇上接连死了十余名男丁,现下是人心惶惶。“

师父轻抚着胡须微微点头:“烦请大人将死者的名单和‘河神娶亲’当晚在场人的名单告知贫道。”

“道长果然敏锐,这是我让手下人整理的案件卷宗。”

我凑过去一看,只见卷宗上,写了将近一页纸的名字,开头有二十来人的名字被画了圈,画了圈的名字中又有十人的名字被人用朱笔画了叉。

“圈出来的是参与了‘河神娶亲’的人,朱笔画叉的是溺水死的人。”

……

“这些人走得可安详?”

“您是说死状吗?”

师父点头。

“只有一人口鼻生沫,有挣扎迹象,但是不在这名单上,是我手下的一名巡检。”

“他可识水性?”

“是个凫水能手。”

师父将卷宗往后翻,后面大概是仵作的验尸笔记。

我瞧了一眼,满纸的鬼画符,于是一个字都不愿多看了。

“若是寻常案件,我也就不劳烦道长了,但眼下这情况,确乎是水中的妖邪作祟……”

师父将卷宗还给县令,说道:“有时候,人心可比妖邪险恶多了。”

走出这处宅子,站在房檐下,我闻着空气中微弱的腥臭味,问师父:“我们为什么不用了午饭再走啊?”

“……他也没留我们啊。”

这个县令,有点不够意思。

05

我们来邺镇既是为了赏金,也是为了河里的怪物。

一个月前的中午,天朗气清,师父一番推演,算出这日妖邪会出来作祟。

师父虽然很弱,但于推演一道上颇有心得和天赋。

要不然他的身子骨也不会这么弱了——人总是要为窥得天机付出些代价的。

我与师父站在河边,既兴奋且期待。

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能,那就再加一顿。

正在我坐等午餐的时候,一个身穿鹅黄衣裙的姑娘来到了河边。

当时我们站在临河一处悬崖的高地上,那姑娘在我们稍低处的位置。

我有些担心一会儿浪过来了,把她卷入河中,那她可就成了调味的虾米了。

师父让我去劝那姑娘走。

我攀着陡峭的悬崖边缘往下爬了几步,最后干脆一个纵身跳了下去。那姑娘听闻动静,惊得转身,见到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心放下了一半。

另一半还是有些疑惑的,她问我:”你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

我朝悬崖上头指了一指,告诉她:”我师父让我来的。“

那姑娘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道袍,道:”原来是位小道长。河边危险,你来此处做什么?“

我同样回她:”河边危险,姑娘来此处做什么?“

那姑娘生得比我师父略逊一筹,但也是俏丽多姿,顾盼间有小意柔情,像朵楚楚可怜的韭兰花。

她叹了口气,道:”小道长有所不知……“

”你讲于我听,我便知道了。“

虽隔得远,但我耳力好,听到远处师父臭骂了我一句:”臭小子,什么时候了,爱听书的毛病倒是犯了!“

我则热切地看着姑娘,鼓励她讲出自己的故事。

06

这姑娘名婉娘,之前也说了,生得颇有颜色,因此甫一及笄,登门说媒的人就络绎不绝。

婉娘家中父母双亡,大哥当家作主。

这大哥原本是个好大哥,然而不知从何处染了赌瘾,没个把月的光景,就把家中钱财败了个精光,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妹妹。

那债主表示婉娘若愿意做自己的小妾,那所有债务都一笔勾销,否则就要来卸她大哥的胳膊腿。

婉娘既不愿见到大哥没了胳膊腿,又不愿意做人小妾,于是来到了邺河边上,想着眼一闭人一跳,这辈子就过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我听完此事,劝她大可不必轻生,因为谁知道下辈子她会过成什么样呢?

万一投成了畜生,岂非更任人宰割?

人还是应该把握住这辈子。

“这样吧,我这里有一颗珠子,值些银两,你拿去抵债吧。”我从兜里掏出一颗珠子,递给她。

这珠子我随师父从东海得来,本打算在我生辰的时候,拿珠子换些钱,与师父去福家酒楼大吃一顿。

这姑娘故事说得虽差点意思,但师父说了,要与人为善。

那珠子在我掌心熠熠生辉,姑娘许是觉得贵重,不敢领情。

我劝她:“珠子再贵重也是死物,不如你的性命和一生的幸福重要,你快拿去吧。”

再不然,我可就要后悔了。

那姑娘领了珠子,跪下拜谢。

我劝她快走,不然她不跳河,我师父急得要跳河了。

我劝说的话刚一落地,就阴风骤起,河水翻滚滔天,我们站在低处,没一会儿就见那巨浪张牙舞爪铺面而来。

我朝师父远远望去,在奔腾怒吼的水浪声中,依稀听得师父朝我大喊:“救人要紧!”

一边是到嘴的大餐,一边是姑娘的性命……

我一咬牙,仰天长啸一声,骨骼铮铮作响,皮肉随着筋骨狰狞变化间,对姑娘告一声得罪,在她惊呼声中拎起她的腰带——事急从权,并不可取——将之甩到背上,随后身形倏忽变化,视野上升,对上师父火急火燎的身影。

我的喉咙发出了一声舒展的呻吟,隆隆作响,尔后将脖子弯成一轮上弦月,低下脑袋,让师父爬上了我的鼻子,又抓着我的额发爬上了我的头顶,抓住了我还未完全成型的角。

这一切也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

我回首望着已然快逼到鼻尖的巨浪怒吼一声,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却听到师父对着我一只耳朵喊:“不要过去啊,我们会被淹死的啦!”

我叹息一声,师父死了是件很麻烦的事。

我只能前足用力,跳上悬崖,踏风而去。

07

我带着师父与那姑娘跑向河边的一处密林,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浓重的腥臭味逐渐远离,空气中的湿气渐渐退去。

在钻入密林的瞬间,我身形骤然缩小到成年马儿的大小。

师父站立不稳,“哎哟”一声翻滚在地。

我站在原地,看他翻了两圈才靠着一棵树坐起,揉着腰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人翻起跟斗来可真有意思。

我正要拿鼻子拱着师父再翻两个跟斗,师父忙指着我背上的姑娘道:“你还不快变回来,待会儿等人醒了,可别又被你吓晕过去。”

我有些遗憾,变回了人形。

现在这个情况是这样的:

我,赤裸着身子。

一个姑娘,昏迷在地。

这般情况若被人看见,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

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向师父。

师父痛苦掩面,脱下了外袍给我披上。

情况又变成了这样:

我,披着一件外袍,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浑身赤裸,一丝不挂。

师父,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头发凌乱,斯文扫地。

有一个姑娘,昏迷在地。

情况看起来似乎更糟糕了。

师父继续痛苦掩面,道:“只能这么应付了,随行带着的衣服都被你一件件挣破了,还未来得及补新的。”

师父说不能随便把姑娘扔在小树林,于姑娘来说太危险了。

我们只能拼了一身清誉,等姑娘醒转过来。

那姑娘悠悠醒转过来,先是见到我,神情有些困惑,又看到了师父,神情舒展开来。

她扶着树起身,理了一下发丝和衣服,对我们端庄行礼道:“多谢道长……和小道长的救命之恩。”

这位姑娘的胆量,我很喜欢。

姑娘看我们穿着窘迫,还一定要送我一套衣服。

我们不好跟着姑娘回去,怕坏人清誉。

师父说,清誉对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但盛情难却,何况我们现如今囊中羞涩,就让姑娘先回去,我们再去她家取衣服。

“可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哪儿啊?”婉娘先是担忧,然后点头恍然大悟,“我明白,隔壁阿黄的鼻子也很灵的。”

嗯?

阿黄是谁?

婉娘走了个把时辰后,我们趁着人群混乱,循着婉娘的气味偷摸着找到了她们家。

师父躲在婉娘家后院外的一棵树下,催我速去速回。

我一蹬腿翻过她家的后院围墙。

婉娘家的宅子在镇上看不算小,然而宅子里人丁稀少,花木凋零,杂草丛生。

我找到了婉娘。她拿了一套白色里衣和一身鹅蛋青的外袍,递给我。

“你在这儿换了再走吧。”

我到屏风后换了衣服出来,婉娘看了很是高兴,拿出一双靴子递给我。

“这双靴子是我回来路上买的,你试一下合不合脚。”

我随即穿上,大小竟然正正好。

婉娘又裹了一袋子衣服,交与我。

“我找了我哥哥小时候的几套素净衣服,衣服都还簇新,你别嫌弃,先穿着……”

我点头道谢,抱着衣服就要离去。

婉娘捉住了我的袖子问我姓名。

她对我如此依依不舍,我都有些忧心起来。

她该不会因为见了我的原形,对我一见倾心了吧?

我虽知道自己的原形英武不凡,但我年岁还小,连头顶的角都还没长全呢!

我默默抽回自己的袖子,回道:“师父唤我三财……”

“是‘天地人三才’的‘三才’吗?”

“不,是‘生财、招财、守财’的‘三财’。”

“……”

08

我把道袍还与师父,道:“那个婉娘可能倾心于我。”

师父正穿着袍子,被惊得一个趔趄:“你定然是会错意了……”

“可是她对我很是不舍。”

“唔……”

我们本来是打算提了河里那东西的脑袋去找里正领赏钱的。

但现在云雨已散,那东西想必又躲回了河底,没个三五日是不会出来的。

“它是属乌龟的吗?”师父叹息道,“那么会缩。”

我们沉默地一路走,穿过街市与行人。

良久,师父忍不住问我:“你怎么不喊饿?”

“也不是不能吃,”我抚着有些滚圆的肚子,道,“不过我已在婉娘那吃了一顿。”

“你个不孝徒弟,你吃的时候就没想过你师父我是不是空着肚子吗?”

我无语地瞥了一眼师父。

我吃东西的时候一般是不会想东想西的。

现在想来,婉娘是个好姑娘。

09

我们在河边的林子里住下了。

白日里,我们去集市上算卦赚点饭钱。

晚上,更深露重,我便化了原形,让师父偎在我身上取暖。

我睡相很好,既不会随便翻身把他压住,也不会做梦把他吃了。

师父很瘦,肉质想必是不会鲜嫩多汁的。

我如果身形缩小了吃他,想必只能嚼到满嘴的骨头;我如果身形变大了吃他,他那一身细骨头又可能还会卡我牙缝。

我若真要吃他,只能一口吞了他,才得圆满。

当然,我是不会吃他的。

我一般是不吃人的。

还不如让他们翻跟头来得有意思。

我闭着眼睛想这些有的没的,困意渐渐袭来,火堆的噼啪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快起来。”

我感受到师父在推我脑袋,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睁开两只眼睛控诉地看向他。

“邺镇的人要给‘河神’娶亲,新娘是婉娘!”

我瞬间清醒,另外两只眼睛也睁开了。

“婉娘要成亲了?”

我化了人形,穿上衣服,边走边问师父:“哪个河神?”

“哪有什么‘河神’,不过是邺镇人寄希望于水患都是邺河里的神灵发怒,只要满足了神灵的要求,水患就平息了。”

师父带着我走向之前我们观河的悬崖。

那里果然围了许多的人,有一批身穿短打的男人举着火把站成两排,中间一顶大红花轿异常醒目。

花轿轿顶的四角挂着黄铜铃铛,风吹来,黄铜铃铛不停歇地发出“铃铃铃”的声响,好像在招魂。

婉娘细弱的气息夹杂在河水的腥臭味中传来,就像被踩入淤泥地中的一朵小小的韭兰花。

有个皱巴巴的老太婆拿着桃木剑在悬崖上装神弄鬼,一会儿喷水一会儿吐火。

河水像煮沸了似的,翻滚着,扑腾着,迫不及待要溢将出来。

我们加快了脚步。

突然,那花轿里的婉娘冲了出来,扯下了红盖头

那老太婆提着桃木剑,要将她赶回花轿。

举着火把的男人将花轿和婉娘围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婉娘身着嫁衣站在那里,犹如一团跃动的火焰。

“我今日死在此地,非我命也,是尔等命也!”

风中传来婉娘的声音。

我看到她手里有握不住的莹莹光华愈来愈盛。

“等我死了,你们离死也不远了!”

“她为什么有鲛珠?!”师父握住我的手腕,惊道。

那鲛珠的莹莹光华最终掩盖了点点火光。

刹那间,亮如白昼,天地万物分毫毕现;又刹那间,寂灭无光,一切险恶隐入黑暗。

因为在一刹那,婉娘把鲛珠吞了!

10

那一日,婉娘吞了鲛珠后就跳下了邺河,那神婆随即也被河水吞没了。

那东西可真是不挑食。

众人鸟兽散后,我与师父来到崖上,看着逐渐平息的河水,久未离去。

然而婉娘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问师父:“出了这样的事,她为何不来找我们?”

“或许她明白,人活着,最终还是要自救的吧。”

婉娘走后,邺河不再有水患,河面风平浪静。

但镇上却还是陆续死人了。

概因不知何故,镇上的男人会接二连三被引到邺河里去,丧了性命。

等到浮出水面后,尸体被泡发地奇大,几乎难以辨认。

仵作验尸后,发现这些人皆是溺水身亡,却无一人挣扎,神情安宁。

因此县令和里正推断,是婉娘死去之后化作了水鬼,找人偿命。

呵,这邺河真是迎来送往 好不热闹啊。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如果真的是婉娘索命,只要当初逼她的人都死绝了,事情自然就解决了。”

“你想得也未免过于简单,寻因报果,几乎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陷入因果的泥沼,越陷越深。”师父拍了拍我的脑袋,道,“况且你如何确定,那就是婉娘?”

我磨了磨牙齿,道:“如果不是婉娘,我就把它吃了。”

师父闻言笑了:“于你而言,吃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

不然呢?

我歪着脑袋看向师父,问他:“这一个月来师父也无所行动,是在替婉娘鸣不平吗?“

师父沉默半晌,道:“世上诸多不平的事,这并非是我见过最为冤屈的。我只是觉得,这世上应该有许多同样年轻的女子同样因莫须有的理由被断送了青春和性命的。她们悄无声息地从这世上消失了,没有人为她们鸣不平,甚至没有人知道她们的名字,记得她们。她们的命如草芥,被随意践踏。就因为她们是女人吗?”

“男人和女人吃起来味道应该是一样的。”

师父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的确如此,但是不许吃人。“

11

里正死了。

镇上药堂的学徒目睹那怪物拖着里正沉入河底。

里正最后一刻清醒过来,挣扎求生,但始终挣脱不出。

直到那怪物离开,那学徒才敢下水寻人,可是里正已经死透了。

“你说看到一个类似人形的怪物,你能细说一下怪物的模样吗?”师父找到目睹此事的人,询问细况。

“……那个怪物有很浓密的头发,跟水草似的,飘浮在河中……所以我不大看得清它的身形。它像一条鱼一样在河面下游,离得太远,我只看到那些水草一样的东西像蛇一样,缠住了里正。后面里正就开始扑腾……“

“有怪物你还敢独自下水,就不怕那怪物再回来吗?”

“我自然是怕的,但里正平日里待我们很好……我也是壮着胆子下水……”

出了药堂,师父说:“这人想来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一个惊吓过度的人,回忆的许多事情便会增加自己的诸多想象,提供的信息就真假难辨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杀里正呢?当日里正并不在场。”

“在场的并不一定有仇,有仇的并不一定在场。”

“里正也是罪魁?”

“或许吧……我们若是能确定她下一个目标,就能守株待兔了。”

“我喜欢守株待兔的故事。”

“走,我们去一趟婉娘家。自己的妹妹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这位哥哥从未现身过。”

12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男人哭得涕泗横流,一张发面馒头似的脸上,五官被挤得十分局促,“我单单以为他们只是让她扮作新娘,你们知道的,就像花灯节上的花神一样。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逼她……”

我瞧着他像一团猪板油一样堆在太师椅上,想象着他曾经有过与我现在相似的身量……不能想象。

我问他:“之前婉娘说,你赌博欠下了许多银钱,将她抵给了债主。那个债主是谁?”

“都是我的错,我猪油蒙了心了,我这样逼她……难怪她遇到如此大的事都不与我说,自己一个人抗下了所有!”他哭着哭着开始掏出一块帕子搓鼻涕,那声音就跟吹口哨似的。

师父看着他直皱眉头。

我看着他也直皱眉头。

这种死肥死肥的人,想必吃起来是会糊嗓子的。

“债主是谁?”师父沉着脸有些不耐烦地问。

男人吓出了一声短嗝,回答道:“是……是里正。”

13

我闭目躺在河岸边的干草堆上,在空气中氤氲的腥臭味里,我寻到了婉娘的气息。

我睁开四只眼睛,看到师父正躺在我的怀里熟睡。

取暖的火堆已经灭了。

我小心将师父放在干草堆上,怕他冷,又在他身上盖上婉娘送我的衣服。

做完这些,我循着婉娘的气息,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

饱满的月为这夜色铺上了一层似烟似雾的银纱。

河水拍打着河岸的石土和杂草,其间开了一朵朵白色的指甲盖大小的花朵,随风轻轻摇摆。

走了不知多久,我看到了一棵柳树。

那柳树的树干伸向夜空,柳枝在月光下迎风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响。

还有水面被物体破开的“哗哗”声,好像有一艘船儿在河上逆行。

一只像月光一样银白如玉的手,出现在了柳树下的河岸上。

有一片碧绿的柳叶恰好被河水粘在了这只手的手背上。

我推测,这片柳叶或许本是漂浮在河面上的,那手伸出水面的时候,沾上了这片叶子。

那手的主人好像有一些迟疑。

过了有一会儿,才出现第二只手。

第二只手落在了柳树暗色的裸露在泥地的树根上。

我静静站在河岸上,感受到柳条儿轻轻扫过我的脸,我的四只眼睛都盯着那一双手,那双曾经递给我衣服的手。

破水声再次响起,婉娘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以手撑地,出现在了河边。

我睁开了双眼。

14

我躺在河边的干草堆上,身上盖着鹅蛋青的袍子。

师父盘腿坐在已熄灭的火堆边,衣冠齐整,正在闭目打坐。

“做梦了?”

“我梦到婉娘了。”

师父这才睁眼看向我,轻声说道:“或许是婉娘在唤你。”

“真的吗?”我坐了起来,披上衣服。

师父微微一笑,双眸在月光下好像盛了细碎的星子。

他站起身,伸手拉我起来,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师父说的或许是对的,因为在我现有的记忆中,我几乎从不做梦。

我们踩着月光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

“我的梦里,一路上有许多小花。”

“或许这里曾经的确有许多的小花。”

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我们看到了一棵病死的柳树,枝干伸向夜空,光秃秃的柳条又垂向河面。

“我的梦里,这棵柳树挂满了叶子。”

“或许它曾经的确挂满了叶子。”

“这与我梦里的都不一样。”

那柳树的树干有一人合抱那么粗,树身上裹满了风干了的水草和淤泥。

树干半遮着一个人的身影……我不确定,因为一条黑色的鱼尾一样的东西露了出来。

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鱼尾,它比鱼尾更浑圆,细长,从柳树的背后起伏蜿蜒一直垂落到河里,在月光下显出湿润滑腻的色泽。

我感受到它在呼吸,好像有独自的意识和生命一样。

我朝着树干背后走去。

师父突然抓住了我的肩膀。

同一时刻,树背后的人似乎被惊动了,像蛇一样贴着地面滑入了河中。

水花声轻轻响起,我挣脱师父,快步靠近河面,想喊婉娘的名字,却没有喊出口。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婉娘。

我闻着空气中微不可闻的婉娘的气息,就像在烂泥地里找一朵已死的韭兰花。

我终于意识到一丝迟来的难受。

“我没能救她。”

师父站在我身后,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说:“这不是你的错,她没有向你求救。”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我只是难过。

15

接连两日,我都做同样的梦。每次从梦中醒来,我们都会走到柳树下,看到相似的场景。

到了第三日,我再次从同一个梦中醒来,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怎么这么傻?

婉娘一次又一次托梦给我,难道就是为了在梦里多看我几眼吗?

婉娘明明是在向我求救!

一般故事里,主角最多只有三次机会。我已经浪费两次了,必须把握第三次。

师父这一次认同了我的想法。

“可是我该怎么做,我应该喊住……不对,我应该用原形,我原形会很快!”

我突然意识到,我梦里就是原形啊!

我真的是太迟钝了!

婉娘都这样提醒我了,我怎么这么晚才意识到。

之前我们担心岸边太空旷,我若原形被人察觉就很难跟人解释。

但其实我们完全多虑了。现在别说晚上了,连大白天都很少有人愿意靠近河边。

我脱了衣服脱了鞋袜,舒展开筋骨,原形化作马儿大小,背着师父向上游跑去。

不出片刻我们便来到了那棵柳树下。

这次的情形与梦中一模一样。

岸边先是出现了一只手,月光一样惨白的手。

然后是另一只。

最后破水而出的,是婉娘一张惨白的脸,她的锁骨往下一片青黑,仔细看去布满了黑色的细鳞,腰身往下就连着那条鱼尾。

不,那甚至不能说是鱼尾。

那分明是一条活生生的鱼!

那条鱼的双眼就在她的腰腹处,狡黠地看着我们笑。

……

“你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

“原来是位小道长。”

“隔壁阿黄的鼻子也很灵的。”

“这双靴子是我回来路上买的,你试一下合不合脚。”

“是天地人三才’的‘三才’吗?”

……

鹅黄衣裙的姑娘逐渐淡去……

我踩着四足走向前,看向匍匐在地的婉娘,然后伸出了一只前足——那其实也是我的手——唤她:“婉娘。”

她把手放在了我的掌心。

她腰腹处的鱼眼睛顿时失去了兴致似的,闭上了,眼睛下面的鱼唇蓦然张大,露出细密尖锐的利齿——这条鱼打了个哈欠。

婉娘神色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她是觉得我会害怕吗?我一只脚就能把它踩死。

“你要坐到我背上来吗?”

婉娘歪头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思考我说的话,然后微微点头,有些羞涩地对我笑了笑。

她可能对上次在我背上吓晕过去感到不好意思吧。

师父从我背上跳了下来:“我在这里等你们。”

那条鱼足有两个成年男子的身长,因此我稍微变大了自己的身形。婉娘抱着我的脖颈爬上了我的背。

她的身上没有一丝人的温度。

我带着她向着月亮,踏风而行。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好像听到她在我背上笑。

16

婉娘告诉我,那颗鲛珠在河里救了她的性命,但那条鱼吞食了她。

鲛珠的力量不能抵抗那条鱼的吞噬,她因而变成了半人半鱼的怪物。

她与那条鱼争夺着身体,努力维持着作为人的理智。

“那十个人是我杀的,我在梦里引诱他们来到河里,他们死去的时候,还做着美梦,”婉娘在我背上平静地诉说着她的复仇,“但是它想吃了他们!我看到我的肚子上张开了一张嘴来……我拖着它逃了……它很饿,就一口一口往上吃我……”

她突然在我身上打了个寒颤。

“我杀了十个人,实在不行了,我的理智一点点地远离了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它……”

那条鱼发出了一声嗤笑。

“不要怕,我们回去找师父,师父会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我已经被它吃了,我或者成为它的一部分,或者独自死去。”

我想说我不会让她死去,但我不敢保证,也不想骗她。

我往回跑,跑向师父。

婉娘更用力地攥紧了我,那条鱼在我背上咧开了嘴,我感受到它的牙抵在了我的背上,好像刺猬的盔甲,只是更为锋利。

我闻到了她泪水咸湿的味道,像东海的海水。

那条鱼像蛇一样绕过我的脖子和肚子,越缠越紧。

我看到师父的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三财!小心!”

我下意识回头看去,又意识到我现在不是人形,我的眼睛没有长在头上。

在那一瞬间,我脑中想的是,我长着一个脑袋和两对眼睛,怎么就没有一对眼睛长在脑袋上呢?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不禁笑出了声。

然后在那条鱼的利齿刺破我的脊背之前,我咬住了它。

我的耳朵也很好的。

我一脚踏上实地,甩头将它从背上摔了下来。

那鱼淌了一地的黑血,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可能在装死。

狡诈至极。

婉娘跟着匍匐在地上,双手撑着上半身,没有看我。

她说:“三财,杀了它吧,求你了。”

放心,我会吃了它。

我也咧开嘴笑了,露出我更为锋利的牙齿:“没有东西可以从饕餮的嘴里逃走。”

我看着那条鱼的一对死鱼眼,问师父:”其实这条鱼是在与婉娘争夺鲛珠对吧?“

”是的,如果没有鲛珠,婉娘就会像之前落入河里的人一样,被吃得渣都不剩。“

“那就把鲛珠给它吧。”

那条鱼兴奋地战栗起来,鱼尾蜷缩又展开。

狡诈至极。

贪婪至极。

愚蠢至极。

这种东西,就应该被吃掉。

“可是没有鲛珠,婉娘很可能会死的。”

婉娘此刻一心求死。

”就让我死了吧,求你们了。“

”不会的,你不会让自己死的。婉娘,你看着我……“

她面若死灰,满脸泪痕,不愿与我对视。

”你说过了,你遭此种种,不是你的命,你的命在你自己手中。你要好好活下去,嘲笑那些被命运摆布的人。“

她缓缓看向我,眼中重燃求生的光彩。

她本就不是求死的人。

师父叹了一口气,左手呈掌掌心向外横放在婉娘面前:“三财,你总是给我出难题。”

那颗被婉娘吞食了的鲛珠就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婉娘微一张口就被拉扯出了体外,光华流转依旧,被师父一把握住了。

鲛珠甫一离体,婉娘就软倒在地,生命像潮水一样缓缓从她身上退去。

师父握住鲛珠的手伸到鱼嘴的前面,摊开手掌。

”要么放了婉娘,鲛珠给你。要么你被我的好徒弟——也就是我边上这只饕餮——吃掉。你选一样吧。“

婉娘身上的黑色鳞片逐渐褪去。

那条鱼虽然对到嘴的猎物依依不舍,但鲛珠显然对它更有吸引力。

它张开了口,放开了婉娘,然后像一条狗看到肉骨头一样,扑向了鲛珠,一口吞食。

没有给它更多的时间回味,我张开巨口,吞食了它。

”我师父说过的,成年人不做选择,鱼也是一样的。鲛珠给你,然后你被我吃掉,这很公平。“

17

接下来的事情太过复杂。

你们见过绣娘绣鸟儿吗?那普通的丝线在灵巧的绣娘手中就像有生命一样,变成了活灵活现的鸟儿。

师父就像那最好的绣娘,只不过他手中捏的丝线不是普通的丝线,它可以缝补生命。

那些丝线每一根都像长了眼睛,灵活游走,接在婉娘消失了的下半身。

渐渐地排出了婉娘的五脏六腑,然后是血脉肌理……

月光下,这场景既奇妙又险恶。

生命就是一场密谋。

月落之后,日升之前,师父落下最后一线。

生命像新涨的潮水,重新回到了婉娘身上。

她坐了起来,微微撇嘴,露出了新生的笑。

18

我们邺镇之行所赚不少,县令说到做到了。

只是还有一事我不明白。

“婉娘只杀了十人,另外两人,就是躲在不远处的人杀的吧?”

“三财真的是越来越聪明了。”

“我不聪明……只是他身上的草药味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明显了。”

师父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徒儿啊,你有大智慧,何必苛求小聪明呢?”

嘿嘿,师父夸我是有大智慧的饕餮。

“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了那两人?”

“世间有因为恨杀人,也有因为爱杀人。”

人的爱恨实在是太复杂了,我不是很想懂。

“这件事师父怎么不告诉那个县令?”

“他只出了赏钱令我平邺河之乱,至于破案,那是另外的价钱啊。”

……好像挺有道理的。

19

我是一名药堂的学徒。

我以后是要做大夫的。

那样的话……她会看见我吗?

当然,我不是想给她看病。

我希望她一辈子都能平安喜乐。

偶尔来药堂买些香料。

端午的时候这儿也售雄黄酒的。

……

她近来怎么不开心?

……

我看到她抱着一双男人的靴子路过。

这个大小,应该是给家中族弟的吧?

……

她死了。

那些人逼死了她。

我是个懦夫!

我亲眼看到她跳河……

我如果早些知道就好了……

就可以偷偷带她走……

……

……她还活着。

……

她在复仇,我要帮她。

……

有人发现她了!

我要保护她!

只要一点点曼陀罗花研磨的粉……

……

是里正!

我在他的韭叶芸香草里加了点东西。

……

差点被人发现了。

还好我蒙混过去了。

……

那是什么东西?!

……

那个道士竟然……

那是我见过最可怖的场景。

也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场景。

……

她活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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