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苍藓水横枝,孤吊一枝花。
一枝花眼望这一枝花,满目桃花笑东风,但他无须感叹:“人面不知何处去。”
人面正在赶来。
初见,平江府。
天下小雨,吴门地风更凉。他散发披蓑,头戴斗笠,旋至江边买渡,一帆风去,见两岸烟柳,白水青荇,忽然就有家乡的印象,家乡的酸楚。
姐姐说:“杀手没有记忆。”很有道理。
雨雾里,远远近近几条船,前进后退,各自忙碌。
箫声传来,恍然间一条独木舟已后来居上,舟首站一位书生,黑发碧簪,青衫长袍,衫子微微见白。
那书生船行飞快,才眨眼工夫,已超在前头只余背影。
他不八卦,除了姐姐,没人能撩引起兴趣,这人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眼光泄漏,瞥见书生腰侧别着一枝花,一枝灼灼艳极的桃花。
他不爱看花,花开越好越是讨厌,却很喜爱看花逃离枝梢,旋入深潭,即想“桃花潭水深千尺”,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无穷无底,无晨无昏,便有一股说不尽的淋漓畅快。
一处应景的汪潭可遇而不可求,只好退而求深井,而深井也非时时刻刻就有,以至到后来成为一种意象,凡见花入水,便有此一叹。
千年一叹,那是比桃花潭更深的寂寞,他只是越来越寂寞了。
花瓣随水,水波处忽然朝天升起一柱擎天,拿刀、拿剑、拿枪、拿斧的,冲天而出,将他围个水泄不通,正是江南八帮九会。
猝然受袭,全无惊诧,马上举掌扫格,至于目的、动因,从不去管。
他只杀她要杀的人,一剑封喉绝无例外,旁人剑来便挡,如此简单。
这里尚未拔剑,已然倒下一片,跟上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怯,只举着兵器,左摇右晃。
陡感眩晕,只听一人喊道:“吴老大,快,快一刀劈了他,他中了‘醒还醉’啦。”
因‘醒还醉’不是毒药,才没有发觉,那是迷药,却远比江湖上常用的迷香厉害,一时酸软至四肢百骸,提不起丝毫力气。
但老虎无爪也绝非病猫,一干人早已吓破胆,你推我我推你。
他嘴角轻扬,一抹嘲笑更将众人吓的魂飞胆裂,但背面的人看不到,也因仗着面背,才多了一份胆壮。
吴老大,那个背后的男人,撑篙的船夫,从舱底抽出一把连环大刀,一声吼,风风火火气壮山河,朝头就砍。
一道白光从头顶闪过,他呆了,只余一个念头:姐姐。
人之将死,身首异处,惟念兹于她。
也许他是爱她的,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的爱,尽管她大他十多岁且教养了他。
就在这时,桃花从天而降,天女散花洋洋洒洒。
姐姐说过,“倘若人在临死前,得见一枝花开,那么死亡也会多几分温柔,悲情亦变的浪漫,碧落黄泉就不会那么孤单。”
他不懂,但记住了,所以自此后才把江湖人送外号“鬼见愁”改作“一枝花”。
即使她要杀的人,也会在出手前奉上一枝鲜花,这也许是他所能给的全部温情。
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只有一个姐姐。
像他这样的人,能在死之前见到漫天花开,也是上天能给及的所有温情罢。但想着,双眼一闭,失去意识。
有意识时,肚子叫的欢快,很有些饿。难道鬼也会饿的么?
一行胡思乱想一行目光四转,只见茅草天花顶,漏下几束光芒,空气中还散着雨后初晴的味道以及花香。
怔了半晌,一骨碌坐起,但瞧茅屋一间,桌椅俱全,墙上半悬一只青瓶,斜插一枝花,花开疏疏落落。
走出屋子正是客堂,陈设虽简但很干净,墙上挂一篇书法,是行草体的《陋室铭》,落笔“云图”。
对门一间主卧,因觉不便,只管步出门槛,但见远峰近水石径果林,且琪花瑶草蜂蝶戏舞,真动静相宜美不胜收。
忽闻酒肉香,从林子里走出一位书生,春寒料峭,一袭青衫,算是单薄了。左右两手提满满的酒菜,边行边笑。
这里没有旁人,自然是对他笑。但他不笑太久,竟不知如何回应,仍是呆呆站着。瞧这书生文弱秀气,行止却干净利落,侠气干云,不禁想到“儒侠”二字。
这世上,称儒称侠的有很多,只是盛名之下,焉有其实?
那书生道:“陌上花开当缓缓归矣,只因怕兄台饿久,才不敢耽迟。”
他半个字也没说。书生径直入内,端出桌椅,摆上酒菜。此时此刻,天边上彩云,这雨后落日黄昏哦,美的真妖娆,呼道:“小兄弟,吃饭啦。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美景佳肴,约对人,平生至幸。”
但他没有动,只是脸红,他的脸总是容易红的。
书生但见,微微一愣,随即会意,仰头笑道:“是了是了,这不是‘佳人有约’,那我换一句,‘把酒黄昏后,同销万古愁’,邀君一杯,好么?”
盛情如此,大不好意思。待酒封揭开,闻到阵阵酒香,才自然起来。
酒友间只吃喝玩乐不谈天,但这二人一见如故,饮至中霄更谈起人生。
书生说:“人生太短,不够挥斥方遒。”
他却说:“一生太长,黑暗无穷无尽,无尽无穷。”
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好像神交到一个朋友,一个梦中的自己。
于是,水到渠成,互通名姓,互报历史。
“我姐姐叫我小弟,你······”
“你好像比我小,那我也叫小弟,好不好?”
“我想我大概姓花的,你叫我花兄弟就可,不必太亲热。”
但这有趣的书生执意要叫小弟,叫的他几乎要醉过去,只好默不作声。
而书生姓雪,名长安,字云图,洛阳人士。
雪长安应考过文士武士,都名落孙山,非外秀内絮,相反恰因文武双才,识见太高,上不受用,因而心灰意懒,归隐于此。
这些话轻描淡写,他眼光胜雪,波澜不惊点尘不染,他道:“我好像在你眼里看见花。”
“雪花么?人家说雪是天际的花,这话原也不错。”
他跟着笑,原来世上真有灵犀相通。
因瞧长安悠闲自在,便觉家庭大抵和美,于是问一问。
“我母亲是勾栏场名妓,在朝廷尚未南渡前,风光无限,只是花无百日红何况是人尽可夫的婊子,至于父亲是谁,根本无从查考,只因在隆冬大雪出生,才姓雪,取名‘长安’,意为一世长安。”
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原来,他尚比他多出一个姐姐。
都说朋友多了路好走,但知心朋友不是用来走路的,是要镌刻在心底,成为记忆的道标。
杀手没有记忆,长安于他,弥足可贵。
他决定多逗留三日,听最好的曲子,喝最好的酒,赏最好的花。
这日正遥望远方,把弄手上玉镯,雪长安倏然而至,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相思如扣,爱人么?”
爱人?他对这个词措手不及,脸红的像天际火烧云。
不觉笑的腼腆,低声道:“姐姐答应我,只要事办成了,便与我恬退江湖。”
雪长安“嗯”一声,目中闪过一丝不安。
幸喜清风徐至,回神见远峰流云,堆蓝叠翠,想山花烂漫,丛中一笑,叹道:“断桥残雪,西湖诗债,人心若安,方一世长安。”
“若今年冬天,我还活着,便与你游遍杭州,可好?”一枝花冲口便道。
“不好,现尚早春,等冬至,实在太久。”手指桃花林说:“底下有我埋的桃花酿,算计一下,半月之后,即可开土痛饮,那时你在哪?”
“实不相瞒,我此次便是赶往临安府的。”想一想,还是如实回答。
“苏杭相距不远,花弟先行,等我桃花酿好,携酒而来。”
“那相约何处呢?
“孤山吧,孤山顶有一处断崖,崖上观花,迎风饮酒,最有意思不过。”
他先在临安望仙桥望了一日又一日,桥对面没有仙,只有一座宅,门前两头大石狮子,一株柳,门中穷奢极丽,门后压着一本冤屈账。
既然是账总该有人来讨。
他是讨帐的么?他是申冤的,即便这冤无从说起。
但天不相佐,两次皆未得手。
第一次,那人独自外出至野,只见一片桑树,桑叶层层叠叠,且在桑林中转,好像等人,并随手摘一片叶,吹罢曲子又唱道:“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原来在等“罗敷”,但“罗敷”没来,他的剑已至面门,一把悬缠在腰间,薄细至极的剑。此剑一出,连阎王老子也说不得半分情。
但剑在一寸之际,一双带黑丝的手夹住了剑尖。
一个黑衣女人,她夹的那样巧那样准,分寸不差毫厘,于是心生疑窦,但绝不疑惑。
她既要杀他,何必救他?
所以,他对面前女人狠下死手,她受伤而逃,那人早已不见。
第二次潜入府邸,身下正有一个女人婉转承欢。
出于好奇,看了一眼,这女子年不过十八,美得像一枝盛极桃花。
但想,一个十八,一个起码三十八。
看来此人不仅专权擅国而且强抢民女,该杀该死。
一时,连半分愧疚也无,本想递出的花也不递,剑气扫开女子,他的剑毫不留情。
那人双目圆睁,恰又飞来一黑衣女,接住他的剑,二人斗在一起。
不多久,外面传来甲胄声,可他毫不在意,只知机会难得,先解决眼前女人再说。
女人见他竟不顾自己生死,也着了慌,无奈之下,趁抵剑之时,疾声道:“花爷,小姐请你断桥相见。”
他吃一惊,又惊又喜:“你是姐姐的人?姐姐来了。”
女人促他,他只好收势而走。
上街买一件对襟长衫,碧簪挽发,洗脸,俨然公子,又买一把折扇,将玉镯擦拭再三,放在贴近心脏的位置,途中折一段桃花,兴高采烈。
半道下起小雨,于是就近讨一把伞,小姑娘一张苹果脸,红红透透,抿嘴捏衣,跑进屋却从门缝里探出娇容,递过一把绘画淡竹伞。刚要问姓名,她把门一关,羞答答闪了进去。
摇头笑一笑,觉得心情更好。
走至断桥,见一个撑伞女郎,白绸当风,如画中仙。
轻轻抱住。她回头,只见仙肌胜雪,秀美难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见他如此打扮,也微微吃惊:“原来小弟如此好看。”
只叹:“恍如一梦。”
他不要她叹气,他用玉镯求亲,她应下,并说:“那人我不杀了,咱俩从此一处,远离江湖是非,好不好?”
“自然好,只好中不足的,到如今,连姐姐名字也不知道。”
“好孩子,等我了完一件事情,就会告诉你的。”
他想起,自己也还有一件事呢。
断崖苍藓水横枝,孤吊一枝花。
原来断崖上赏的是孤花,孤山孤花,像宿命一样惹人可怜。
以后,姐弟二人,再加长安,三个浪迹天涯,或许他也会像他找到姐姐一样找到一个好姑娘。到时,四人双对,再有孩子,令他们男女结亲同性结拜,真好真好!
不觉哑然失笑,好像想太远。
指尖猛一痛,竟是被手上伞篾扎了,冒出血花,方想:“伞还是要还给那位姑娘的,只是几次都没见着人,明天一定能够见到吧,否则像得便宜似的。”
一阵香气。
雪长安来了,左手右手足足抱六坛。
六六大顺,他打趣道。
桃花酿果然不同,好像胭脂,又香又蜜,绮丽缠绵,酒不醉人自醉。
残阳如血,时间飞快。
听人唤“小弟”。扶醉而起,见是姐姐,忙引荐二人。
这二人彼此对望一眼,点首道好。
天上红云本来堆聚一处,形状各异,这时慢慢晕开,好像水墨画,见姐姐的脸驼红似胭脂,妖娆妩媚,略带醉意道:“真好看。”
她忍着,却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血溅红花。
这一下,酒意全无,急急抱住,只问:“怎么了。”
她喃喃自语:“不料他那样狠心,即便不顾及素昔情分,也总要为你想的······那样狠心,秋扇见捐,如今虎毒······”
话未说完,身子抖地一颤,一朵桃花贴在嫩颈,渐渐地浸出鲜血。
二人回目,映入眼帘的是一枝桃花,擒在雪长安手里,桃花旁边是他桃花一样的笑,人面桃花,如沐春风。
“是你?”女郎恍然。
“是我。你该瞑目了么,他始终没有对你狠心。”
她微微一笑,凝望抚摸,喑哑出口:“我的小弟。”
那样不舍那样留恋,但终于没了声息,只拼命喊出一句:“快走。”
想他活着,活到老活到更老。
那时,一切风雨终将过去,春暖花开,看了春花看秋花还有冬花。
一枝花抱着她,一直问:“为甚么,为甚么。”
“因为她姓罗名敷。”
他震惊了,像给惊雷劈住一般。
原来,她有爱的人,她要杀他,仍然几次救他。
到底是爱还是恨。
她爱他么?
几声“姐姐”叫的凄厉缠绵。
欲哭无泪,仍抱着她,平声问道:“那么你呢,长安,你又是谁?”
“在下姓雪,名长安,字云图,洛阳人士······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一样清朗生脆,坦坦荡荡。
但忽然长叹道:“只没告诉你,我有妻子。”
他的妻子,年方十八,姓秦名罗敷。
当今相爷秦桧的女儿。
很多事情都明白了,只有一件他永无可能知道。
放下女郎,怒气灼灼,如狼似虎,他却气定神闲,数起数:
二、三······
数一声,身上更疼一分,却只步步紧逼。
断崖之边,“七”声落下,他也停住脚步。
七步销魂,必死无疑,但倘若硬要拉上雪长安陪葬,不无可能,只是他绝不会这样做。
人生若只如初见。
转身,一口气奔到姐姐身旁,将她抱起,猛踉了一跄,那横在地上的伞,鲜血点滴,像一把桃花伞。
但一把伞力量太小,拦不住。他仍旧抱她一起,跳入万丈深渊,在那一刻,画伞吹至半空,伞骨碎开,落下片片红叶,上有文字。
是诗,情诗。
红叶传情,那是少女待嫁之妆。
他不知道:小姑娘一见钟了情,她故意躲着是欲擒故纵,她的名字叫桃花。
从此以后,有个卖伞的桃花姑娘守在西泠桥,等他还伞,娇容一天天憔悴,满目忧伤。
他才十八,如果继续活着,可能遇见另一个好姑娘,还有许多好朋友。
崖上一枝红花,鲜妍夺目,向风里笑。
声无哀乐,同样花无悲喜。
一枝花没有思想。
但雪长安只觉这花悲惨难看至极,一指击碎,碎成花丝,掉入深水。
从此,孤崖上再无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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